词汇兴衰本质上就像市场竞争。
竞品的强弱和出现时机,直接影响到某个词是消亡还是存续。
「披雅娜」「梵阿铃」还未传开就遭遇了强有力的竞品词「钢琴」「小提琴」,所以被淘汰了。
而「吉他」「萨克斯」在竞品词「六弦琴」「萨式管」传开前就占据了主流,所以沿用了下来。
单从音译本身分析是没用的,「麦克风」并没比「德律风」高明到哪里去。
「德律風」湮灭于历史,只因它遭遇的对手,是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「電話」,这个至今就连在日韩都未被音译取代的和制汉语词。
韩语「폰」- phone 只能作为音译语素而不能单独使用
- 天时:电话这种新事物兴起时,正值和制汉语最繁盛,传入最密集的时期。
- 地利:日本和中国地理距离近,且文化关联紧密,相互借用词汇更加便利。
- 人和:电话这个译词精炼直白,契合汉语构词习惯,更容易被中国人接受。
作为对比,和制汉语词「映画」「蓄音機」则不敌当时更贴近现代汉语口语表达的竞品词「電影」「留聲機」,也就未能占领国内市场。
除开外界因素,「電話」这个译词本身,也是极其能打的典范。
它的生命力究竟强到什么地步呢?
不妨看看在这个词的「原产地」日本,最终流传开的
- 「电视」叫「テレビ」- terebi - television
- 「照相机」叫「カメラ」- kamera - camera
- 「录音机」叫「レコーダー」- rekōdā - recorder
- 「传真机」叫「ファクス」- fakusu - fax
- 「打字机」叫「タイプライター」- taipuraitā - typewriter
- 「计算机」叫「コンピューター」- konpyūtā - computer
- 「耳机」叫「イヤフォン」- iyafon - earphone
- 「话筒/麦克风」叫「マイクロフォン」- maikurofon - microphone
简称「マイク」- maiku - mike
而「电话」在日本最主流的正式说法,仍然叫「電話」-「でんわ」- denwa。
「麥克風」则是另一种情况。
在它普及之前,早期仿译名「微音器」和正式译名「傳聲器」并没有广泛进入到生活用语中。
到了真正算得上竞品的俗称「话筒」出现时,「麦克风」这个词已经广为人知了。
作为典型的形象构词,「话筒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这样:
而用来指代下面这些输入音频的部位时,就没那么直观了
但即便如此,口语中「话筒」仍然在很多场合下替代了「麦克风」,特别是在内陆地区。
最终让「麦克风」守住半场的,是语素化的单音节简称「麦」或「唛」。
很多地方习惯发音为 māi,可能是受到粤语「咪」发音 mai1 的影响。
这个词高频出现在日常生活中的九十年代,正是粤语流行文化在内地传播的鼎盛时期。
音节更少的说法,在口语中通常更有竞争力。
「泡吧」「K歌」说起来总归比「泡在歌舞酒厅」「跟着伴奏唱歌」更轻松。
「话筒」两个字,无论「话」还是「筒」,都很难独立代指这个事物。
比如说简称「筒」,是指输入设备「话筒」还是输出设备「听筒」呢?
而「麦」这个简称单独用来代指这种电子器材或元件,几乎没有什么歧义。
表示粮食名称时,一般会说麦子、小麦、大麦、燕麦,而极少单说「麦」
作为构词语素时,搭配的字不同,就更不可能混淆了。
「麦片」的「麦」就是燕麦;「耳麦」的「麦」就是麦克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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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音译词的保留主要还是看人们使用的历史长短,是否习惯,以及是否便捷。而且一般来说,音译选择的词汇不应和中文原有词汇重合,尤其是避免使用有歧义的实词。
例如地名翻译中,澳大利亚的城市Sydney大陆翻译为“悉尼”就比台译“雪梨”要好很多:
我喜欢雪梨——喜欢的是城市还是某种水果?
音译的选择容易产生误解的,往往也不容易推广开,比如水果“草莓"的叫法在中国多数地区比广东、香港等部分地区使用的士多啤梨要好接受一些,毕竟就算没见过,一听“莓”就知道是一种小的水果,但梨在中国是一种比较常见的水果,没听过的人如果根据这个去猜测,就和实物会有很大差异,而且非常有意思的是当地朋友并没有把各种berry都翻译成某某啤梨。
telephone虽然历史不算长,但传入中国时,我们既没有现成的类似事物,外语的普及程度也很低,所以德律风虽然发音接近,但让很多人一头雾水——德、律、风三个字都很常用,意思也和这个设备大相径庭,实在是和中文习惯差异太大,而且德、律常作为品德、道德和自律、纪律等词的简称,都有约束人的行为的含义,所以德律放在一起也并没让人觉得一定是个外来词,所以产生误解的可能性也比较大,就算是外语普及程度高了的现在,这三个字听起来也不像“外来语”反倒是有点“古风”。所以“德律风”渐渐被更加便于理解、描述感更强的译名”电话“替代也是可以理解的
microphone虽然和电话发明时间几乎是同时的,出于和电话类似的原因,在中国也诞生了非常实用的说法——话筒。但好在麦克风这三个字单独来看几乎毫无联系,尤其是麦、克这两个字在后来外语逐渐普及的过程中也常用在译文里,听起来“外来语”感觉就比较明显。而且由于这个设备使用频率很高,麦克风和话筒两个说法就都被保留了,而且在缩略使用时,“麦”,尤其是发音用一声mai的时候(虽然不符合普通话的规范),只用一个字的情况下比“话”或“筒”更容易辨别、歧义更小,因此也有利于这个译名的“存活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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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2.4.8 应评论区提问补充:
(核心观点:对已有的概念,社会变化会引发词频变化)
"麦克风和话筒能不能同时存在?谁会最后存在?"
很多外来词都会和近义的本土词并存,但使用频率会随时间变化。我最近有了一个新的思路——语言是社会经济文化的反映,社会经济文化的转变,会影响词汇、词根的兴衰。
①"公交车"和"巴士",前者更具有用途上的指代性,后者的"巴"则词根化,如"中巴"(中型客车,多在县城乡镇穿梭)、"大巴"(多指长途大客车);"巴士"也用于部分公交公司的专名。"大巴"作为长途大客车之含义现在还比较常用,但"中巴"逐渐萎缩在县城乡镇,"巴"这个词根的地位实际上不如从前,间接导致了"巴士"使用率下降。
②"出租车"和"的士",后者曾经词根化得非常厉害,经由香港粤语借入,在内地的城市化过程中十分常用,不仅出现了"打的"这样的动宾短语,也出现了"摩的"(收费载客的摩托车)、"面的"(收费载客的面包车)、"的哥"(出租车男司机)、"的姐"(出租车女司机)这样的合成名词。随着黑车的整治和网约车的流行,"面的"、"摩的"、"打的"越来越少见,"的士"也不如过去常用。
由于"麦克风"多用于电脑远程交互(游戏玩家交流和直播等),而手持式的"话筒"多用于线下会议,随着互联网的发展以及疫情的影响,我认为短期内,"麦克风"的使用频率有所上升,"话筒"的使用频率有所下降。
——————一一以下是原回答
(核心观点:词根化)
"电话"取代"德律风"是因为①"德律风"不如"电话"简洁好记,无法从字面直通其义;②近代日本比中国强势,借鉴强者的词汇是常见现象(尽管的真正受到日语影响产生的现代汉语词汇只占 6.5%),"天演"等意译词也被"进化"取代;③在使用"德律风"的年代,还没有哪个字被拆出来单独用于造新词。
为何"麦克风"保留了下来?因为"麦"词根化了。"喊麦""连麦""闭麦""开麦"等新词层出不穷,也不会和"小麦"(农作物)的语境有交集而产生歧义。相比之下,"话筒"虽然能直通其义,但无法缩成单音节造出新的有关"话筒"的词,所以"话筒"相比于"麦克风"的优势并不明显。
有些音译词,"外来"的感觉不强,就是因为词根化了,能与其他语素组合表达更丰富的概念。(有编程经验的小伙伴们还可以这样理解,当你常用某些函数组合实现更高级的功能,用多了你甚至不会感觉它们是从第三方库调用的。)
"卡"(ka3),源自 card,公交卡、银行卡等各种卡片在现代生活应用广泛。ka3 音太常用,以至于"关卡"、"卡脖子",在普通话里都有很多人意识不到原本读作 qia3。(我认为,用卡对译 card,是因为 qia 音在很多未颚化的方言里本来也读作 ka。)
"粉"(fans→粉丝→粉)、"饭"(fans→日语ファン→饭)在 21 世纪初相继借入汉语,黑粉、脑残粉、饭圈这些词在网上已经很常用。当然,"厨"(XX 厨、双厨狂喜)、"担"(同担拒否,双担)等更晚使用的词汇只用于小圈子交流。原本汉语里的词汇"拥趸"不易造词而渐渐被遗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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